南宋最後的禪師

前世的虛幻與今生的真實交織出來的侘寂畫展

 

蒙古襲來 難民如織

依稀還記得紀元1227年8月,蒙古攻滅西夏國,1234年3月攻滅金國,鐵騎繼續南侵,大宋朝廷已經腐敗,但是宋人軍民拚死抵抗,殉國者眾,1276年2月4日,都城臨安淪陷。早在度宗去世前,大宋中樞已進入癱瘓狀態,1275年春,元軍攻克軍事重鎮安慶和池州,威逼建康,人心惶惶,為了躲避鐵騎蹂躪,諸多僧侶與大量平民乘桴於海,頓時東海難民如織。
當時日本國鐮倉幕府,友善接受了我大宋國難民,因為鎌倉之前的平安時代後半,官方停止了遣唐使,但是兩國友好,民間來往越趨旺盛,以博多港為窗口的貿易船,宛如現在定期航班,僧侶與商旅安全往來,在九州博多街上宋商充斥,宋錢、陶瓷器、絹織品、書籍、文房四寶、西域香料、文物、藥品、繪畫等美術品、手工藝品大量湧入。
現在宋末難民帶來了知識、技術、新佛教與美學,逐漸翻轉篤信密宗的東瀛,在鎌倉幕府渴求禪宗新佛教下,大量禪僧與技工湧進,加權了禪宗在日本佛教界的重量,進而顛覆了真言宗的領導地位,我就是經歷了這個大時代的無名小禪師。


徑山寺的淵源

1275年夏,江北風聲鶴唳,起因於我寺院南邊臨安都城內烽火四起,百姓已經棄城逃離,這種溫度讓遠方的徑山寺,也涼爽不起來,半夜我被通知撤離,從徑山寺庫裏,抱出佛經與文物典籍,跟著師兄衝下山去,往杭州市區逃去約60公里,來到錢塘江岸登上舢舨,再接應大船,一路上看到百姓搶著搭船,許多船都是河岸間來往渡河工具,以致一但離開錢塘江,多數溺斃於東海,乘坐比較大船的多數平安抵達東瀛、朝鮮、琉球等地,我們的船很大,大師兄數度航行東海,20餘天後,在博多登陸投靠聖福寺,寺裡日僧多通曉宋語,肇因我宋禪僧貢獻卓著,在1260年師叔兀庵普寧,曾經擔任本寺住持,短期內聲譽卓著,就被執權時賴禮聘,去住持了首府鎌倉建長寺,我們也因為這份因緣,而順利接應到了首府鎌倉的建長寺,這是當代最高權力中樞所在的國家寺院,與執權辨公室才一線之隔,時賴不只改宗真言,皈依禪宗,拜師叔蘭溪道隆為國師,禪修之深,也得到蘭溪的印可,全寺都知曉宋語,庭園建築與喝茶禮佛,宛若大宋,我在寺內起居,感覺還在徑山寺。


無準師範 改宗東瀛

回到1235年,圓爾本為日本國首位渡宋僧榮西的孫弟子,35歲渡宋,拜無準師範為師,師時年60歲,當時我宋國五山之首,後來成了徑山萬壽寺34代住持的法嗣。我師祖無準弟子皆為名僧,兀庵普寧・西巖了惠・別山祖智・斷橋妙倫,又稱四哲,還有蘭溪道隆・雪巖祖欽・無學祖元等高僧。其中有多人渡日弘法,並經過渡宋僧協力,改宗日本密教向禪。
1279年師叔蘭溪道隆與弟子,來日任聘建長寺住持,後來師叔兀庵普寧接任,蘭溪道隆圓寂隔年,師叔無學祖元應鎌倉時代執權北條時宗的邀請,在元寇入侵時代東渡,接任建長寺住持,時宗並且拜無學為師,無學更在弘安之役,受執權時宗之命,以自身抗元寇經驗,惇惇誘導篤信密宗的鎌倉武士,改向禪宗信仰,團結一心,無懼元寇襲來,無學著有貢獻,1282年,時宗為追悼抵抗元入寇戰死者,花巨資建造圓覺寺,邀無學任開山住持,可見師叔受器重程度。
宋僧的禪宗文化更全面影響東瀛,由於是雙向交流,補足了盛唐之後,中斷的大陸與列島間的文化差異,當時東瀛禪僧都具漢詩能力,喜歡稱「禪詩一致」,也都熟諳宋語,宋僧也以宋語教禪,所以日本現在漢字複數音讀,其中有『唐音』,就是我大宋禪師的漢字讀音,宋代浙江漢語痕跡,至今在日本現代語言與文化,仍然斑斑可見。
其實我們宋僧在東瀛,也有遇到不得已的情事,雖然我等兩國友好,師叔蘭溪大紅特紅時,就曾經被讒言所陷害,被指是元寇的『密偵』,一度被停止住持工作,接受調查後流放到山梨縣富士山區,當鄉野小寺院住持,當元寇猖狂過後,他也獲平反,回鎌倉復職,師叔、眾師兄與我,一起歸化日本國,我興趣庭園、建築與繪畫,師叔有興趣傳教,有些師兄興趣詩歌教育,有些會寫各種書法體,有些師兄則對素食製備有深厚基礎,進入廚房研究精進料理,並投入友宗曹洞宗,我們徑山寺禪僧都守身如玉,在地終老,元寇入侵後,再沒有回到故土,我們也多次在東瀛輪迴轉世,用輪迴的靈魂深耕日本語言、文化、語言、藝術與茶道、花道、香道等。
敗壞日本佛教清修始於親鸞,本來師事日本淨土宗鼻祖法然,他主張半僧半俗,而結婚生子,1207年,因為同門剃度宮女,得罪天皇,受流罪之連累,而配發越後,在越後又與當地官廳人女再婚,是為惠信尼的傳說。我等禪僧則終身繼續未近女色,但是文化藝術的DNA一直流傳至今天。


史上最大艦隊

忽必烈即位大元皇帝,受屬國高麗王國慫恿,2度水師『東征』,對日本國發動侵略,第一次在1274年,稱為文永之役,我還在徑山寺,沒有體驗。
第二次在滅宋後的1281年,我們看到東瀛上下都極度緊繃,全體動員,團結抗元。大元集中南方生產的軍船3,500艘,以南宋舊部為主力的『江南軍』十萬人,以及江南水師三萬人;另一支以高麗舊部為主力的『東路軍』 約56,989人,軍船900艘,兩軍合計逾18萬人,軍船總共4,400艘,是人類史上最大艦隊,氣勢震憾東瀛都鬼呼神號。
東路軍元寇5月3日,就向日本出航,不幸江南軍元寇主帥生急病,代打的拖延,最後由副帥主持,延遲至6月中旬還未出航,至7月中旬前頭軍船,才抵達鷹島,7月30日夜半,強烈颱風來襲,元寇主力軍船還在東海途中,多數沈没或損毀。閏7月7日,幕府武士對鷹島展開誓死反攻,破10餘萬烏合大軍,水師與兵卒血流入海,頓時長崎海岸都湧進赤色血浪,最後擄獲3萬生還『元兵』,幕府對具有文化技術者的漢人留命,處決全數高麗人、元人與金人,稱為弘安之役。
日本到了江戶時代,稱蒙古人為『元寇』,稱這忽必烈時侵略期為『蒙古襲来』,時間始於大元,忽必略生前,一直存在『第三次征東』企圖,但是因為水師與造船疲弊,內亂頻傳,而只有空威脅,不能成軍,威脅終於忽必略駕崩。


禪僧保護了日本

再回想第二回使節,1268年正月,高麗使節團到大宰府,帶來大蒙古國皇帝奉書、高麗國王書等,輾轉呈鎌倉幕府,同年3月北條時宗就任幕府第八代執權,原來宋日文化經貿交流頻繁,諸多禪僧渡來已久,所以開戰前,渡日宋僧進言:『蒙人暴虐成性』,已經讓上下充滿了恐懼與警惕,所以蒙古來使十數次勸降,未果,甚至違反古法,怒斬使者,強硬宣布開戰,終於獲得最後勝利,我宋國禪僧稍有貢獻。


宋僧影響既深又遠

宋僧受「臨濟四料簡」修行影響,而有「有時奪人不奪境,有時奪境不奪人,有時人境倶奪,有時人境倶不奪」,最早期渡宋僧榮西,改造了頹敗的佛教紀律,讓禪宗在日本鎌倉幕府時代,在京都開創建元寺,讓禪宗落腳皇城,並且引進了送人喝抹茶的做法,與茶禪一味的精神,渡宋僧道元更帶來革新的素食,稱為精進料理,讓僧侶營養,與素食紀律得到兼顧,可惜漢學深厚的明全師兄病死在天童山景德寺,接著圓爾又出任國師,對於茶禪一味再深入到茶道,促進了貴族的抹茶與文化,以及諸多文學、語言上的謙讓與尊敬,後來元寇滅我宋國前後,禪僧也成了大量難民一份子,各有專業的禪僧都落地生根,所以宋禪對東瀛的影響既深又遠,等同改造一個唐代佛教國家為南宋的禪宗國家。


茶禪一味的傳播

在奈良時期,大王進階稱天皇不久,以佛教的輝煌文化立國,予僧侶貴族地位,儼然是佛教國家,天皇也靠僧侶治病與身心靈療癒,甚至於諮詢國政,在書籍匱乏的當時,僧侶是社會少數的讀書人,甚至是哲人,即使到了武士當權的鎌倉時代,僧侶的社會領導地位未變,吸引許多日本僧侶渡宋學禪,曾經在浙江徑山寺無準師範學禪的弟子有圓爾辨圓、悟空敬念 神子榮尊、一翁院豪、道祐五位。跟隨虛堂智愚學禪的弟子有寒巖義尹、樵谷惟僊 南浦紹明、無象靜照 約翁德儉、寂庵上昭、藏山順空等七位,還有短期學習的心地覺心等八位。日僧大師至少有13位來到了徑山寺,可惜漢學深厚的明全師父病死在天童山景德寺,所以徑山寺直到今天,對於日本人的權威性仍然高高在上,例如金山寺味噌,金山寺粉,都是徑山寺的諧音,仍然以尊宋國為文化上國。
鎌倉時代酬恩庵前身妙勝寺,創始者南浦紹明,本來在故鄉駿河國建穂寺出家學密,1249年(建長元年)赴鎌倉建長寺,師事蘭溪道隆参禪,1259年渡宋跟隨虛堂智愚繼法,1267年歸國建長寺,1270年住持筑前國興徳寺,1272年住持博多崇福寺,1304年後宇多上皇招聘上洛入萬壽寺,1307年回鎌倉住持建長寺,1309年75歳圓寂,門下眾,有名僧宗峰妙超(大燈國師)、恭翁運良等。圓寂後,後宇多上皇贈『圓通大應國師』號,日本首次禪僧獲得此國師號殊榮。
所以南浦紹明是首位帶回來了宋僧『禪堂茶作法』,傳給弟子一休,再傳弟子珠光,再傳弟子武野紹鴎,再傳到弟子千利休,到這時茶道形式與精神就已經完備了。
珠光與茶的邂逅聽說是,偶然發現坐禪偶然的打盹,可以喝茶治療睡意。一休給珠光中國趙州和尚吃茶趣的公案,還把『圜悟克勤』給弟子虎丘紹隆的真跡,贈與珠光,這是茶道所使用的第一個墨寶,代表老師給弟子的認證。


世俗化禪宗成為人文美學

一休母親係出皇家血統的高官藤原名門,受小松天皇追求,於1394年生下一休,讒言所害,降籍為平民,以致一休在民間成長。一休入禪門為和尚,但是帶刀劍,蓄髮、舉止瘋瘋顛顛外,又酗酒、更食肉,更有嗜男色後,寫詩歌癖好,同時也破女戒,十足破戒僧,雖然還穿袈裟,但是酒後喜詩歌,能書畫,一休禪師奔放自由地像極了現代前衛藝術家。
一休舉止,造成社會轟動,受兩代天皇欽慕,81歲高齡就任大德寺住持,設塔頭真珠庵,但是自個兒在在京都南郊結酬恩庵,就是文化沙龍的濫殤,每天近浸淫於文化人的活動,歿於88歲,後來人稱一休寺。他代表的是禪宗的世俗化、藝術化與生活化,並孕育新佛教,新藝術的誕生。


東山文化的誕生

經過三世紀演進,禪寺續開茶會所,室町幕府創了五山制,指名哪五山禪寺來保護社稷,住持生前退休,在大禪寺境內築草庵隱居,眾弟子再來此隱居會所伺候,甚至連結它寺禪僧,民間才藝人一起表演才藝,包含連歌、繪畫、舞蹈、能樂,這當中必然一起品茶,並欣賞枯山水、會所草庵建築與庭園。現代日本以「文化沙龍」來稱之,漸漸發展出東山文化。
1489年2月23日,京都足利義政將軍官邸,東山山莊的觀音殿上樑了,這是仿西芳寺的舍利殿,其祖父義滿建金閣寺,義政想建銀閣寺,來與之對比,但是因為財政困難,本來以銀箔來貼外表的,只能代之以漆,但是更加對比,來凸顯侘寂文化。
東山文化(ひがしやまぶんか)指室町時代中期的文化,發源自足利幕府八代將軍義政(1436年-1490年)融合武家、公家、禪僧等文化而再發展出來的新文化,以京都『東山山莊』為中樞神經,以及代表性建築,所以名。1467年應仁之亂以降,戰火從京都朝廷已延續人間,從京都東山誕生的茶道、華道、庭園、建築、連歌等多樣藝術也開花結果,隨著文化人的逃離京都,投奔地方諸侯,進而浸透到各地庶民的生活中,促成日本至今數多文化誕生,以及日本文化審美學的主流。
與其祖父足利幕府第三代將軍,義満所創的『北山文化』相比,義政的『東山文化』跳脫富可敵國貴族的、華麗的形式,進而進入幽玄、樸拙、低調到不行的『侘・寂』的美學意識,是印度、西域、大陸河西走廊而中土、東瀛一脈蛻變『禪宗美學文化』的開花結果。
這種侘寂美學獨一無二,形成懷石料理、茶道、庭園、詩歌、建築、文學、能樂、花道、鄉道、甚至語言、思想的基本,並與鄰國,全球的美學形成強烈對比。


我繼承了南宋美學

我今生祖先在宋代避元寇難,沒入福建海岸烈嶼莞爾孤島,在明初遷往澎湖,一路保存了商代以來,至南宋的語言文化香火,侘寂文化對我們而言,一點也不陌生,反而到學校習現代漢語,倒有一點詫異。
直到自德國留學歸來,看到日本廣播衛星開播,美麗的高畫質畫像素,深深吸引我的侘寂映像美學,誘發我再度深入東瀛文化的決心,我學習了日耳曼語族、羅馬語族之後,再次挑戰一個完全陌生的獨立語系日本語。
我對侘寂情有獨鍾,不只是似曾相識的感覺,而是一種全神的吸引,身體舉止的浸淫,我與日語老師一起朗讀,欣賞這種文學創作,我與老師學尊敬語、謙讓語教科書,我旅行全日本名勝、禪寺,經行各個美術館、博物館、寺院庭園、數寄屋建築、觀賞能劇、享食茶懷石與茶會,與茶道老師談天說宇宙,我畫徘畫,玩香,玩抹茶,品吟釀酒,我不只數十次在書店大量購書,更在神田舊書攤,買下幾套圖書與畫冊,茶道與侘寂的書籍,甚至廣播衛星的侘寂情境中,我不只坐忘,而是生活在一個虛擬的南宋衍伸美學世界。


禪室的時空連結

在40歲為止,雖然沒有作畫,心中對於接觸藝術與美學的渴望卻沒有中斷過,醫學上諸多被壓迫,我以侘寂心,調適自己,繼續保持醫治人類的赤子之心,所以我繼續充電,不斷地學習,昇華自己,不管去到任何國家開會或休閒,習慣性地會走進當地的博物館、美術館,學習各國的文化精華,無形中提升了自己的美學意境,內心也在繪畫,所以美感有所精進,更增加藝術的勢能。
1995年再去了一回京都,行程的第四天已經走完諸多禪宗寺院,最後來到知恩院,我從沒有聽到這麼悅耳通心的梵唄聲明,這股聲音把我吸進金堂裏,坐忘在梵唄聲明和尚後面,數十分鐘而不自知,醒來已經夕陽西下了,在黃色陽光下,我緩慢從山門台階下來,映入視網膜的是一座中古時代的小茶庵,可以執行茶道的數寄屋。這座茶庵的闌門很小,是茶道的標準,人得爬著進去,四腳著地時我一抬頭,看見紙筆墨硯文房四寶,坐定後,忍不住拿起畫具,一落筆就畫了一個圓,科學與人文蓄積的能量,彈指間迸發出來。
這個圓後來就成了刊印在1998年畫展畫冊內頁的第一幅畫, 這一年也是日本平安京建都滿1200年,讓我一畫不可收拾,好像堆疊在硬碟上的美學,現在連接印表機,霎時有如湧泉出來,一瀉千里。回國途經東京,還奔到日本最大的繪具店「世界堂」去買了數套水彩繪具、繪畫教科書,我百中選一,唯有透明水彩才能表達我的侘寂,這20年間我再融合前世今生的日耳曼人等國的西洋文化與美學,使用最現代,最高級的透明顏料,畫出澄清透明樸拙孤寂的內心世界,詮釋侘寂的現代存在感。我將在10月4日上午10點開幕開始的12天,在中正紀念堂,一樓藝廊,與您分享百幅侘寂水彩畫作(圖12, 12A)。
我經過這一個梵唄聲明的吸入,與畫一個圓的緣,似乎把我推回8世紀前的時空,依稀還記得當我在徑山寺當小僧,宋日交流的種種似曾相識,對這一段侘寂的內涵,又是如此這般的容易熟捻,現在面對千幅源源不斷的侘寂創作,我懷疑自己真的是南宋禪宗最後一位禪僧的輪迴轉世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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